「這是最後一步了,再不配合,就沒有別的辦法了。您聽得懂我的意思吧?」
病床上的大哥終於停止掙扎,無言地看著我輕輕點頭。我不太喜歡說這種話,那就好像利用病人最深層的恐懼來使他們害怕般,有點狡猾,還會讓家屬難過。只是很諷刺地,用得上這句話的場合實在出乎意料的多。類似的說辭還有:「再不配合,您想插管嗎?」不過,對某些人來說,插管不在他們的考量裏。
他的妻子看起來與他年齡有些差距,乍看似乎不滿三十歲,但神情憔悴非常,總是茫然地聽著我們說明。我看得出病魔折磨的不是只有病人。大哥用BiPAP已經第三天了,血氧確實變好,卻沒有減輕他多少痛苦。
BiPAP,Bi-level Positive airway pressure,中文翻譯為:雙階式正壓通氣,屬非侵襲性呼吸器的一種。既是呼吸器,又可免插管。可是,當我們同時選擇了兩者,那也代表了,我們什麼也沒有選擇。BiPAP並不適合用於重症患者,然而,當末期病人瀕臨呼吸衰竭,我們又還剩下哪些路能走?
未經處置的呼吸衰竭,唯有死亡一途。我們明白、病人明白,他的家人們也都明白。我們做了好久好久的心理準備,在窮途末路的懸崖邊,仍然難以下定決心。正在逸散的不只是生命,是積累的時間,是無數的回憶。在立心上決斷:攀附或下墜、堅持或放棄、記憶或遺忘、大愛或自私、呼吸或窒息?
我也曉得,你其實也沒那麼想死。
天意餽贈之物,都在未顯處標好了價錢;如果欲買下你剩餘的時間,該付出多少代價?你知道,你都知道,妻子散盡家財,你的病依舊不見起色。可是,孩子還小,意志還撐著,心還炙熱著,要如何才能與世界維繫著?身體這個太淺的器,裝不下太深的靈魂。
「我們試試看吧,可是,您要配合才行。」
活著都是痛苦的,永遠離不開醫院的人,步向沒有歸途之路的人,游離於俗世,超然於紅塵;而那也代表了,他們承受的是純粹的身體苦痛。臉上的淚滴成湖泊,每一口吐息呼成星辰,選擇了以BiPAP支持末期的呼吸,就等同於徘徊在生與死的夾縫中,擱淺在佈滿荊石的峭壁下。為了你的每一口呼吸,我得替你赴湯蹈火;為了心臟持續鼓動,顛沛的宇宙就是你的地獄。以自身的血餵養病魔,允許它再放肆一陣子。
燒盡一座森林,找尋一株殘苗;顛覆所有海洋,留下一枝珊瑚;傾軋了自身爭取活著的時間,延續呼吸的可能。但還能呼吸,是否代表活著?
身後的路途不夠漫長,我們盡可能地走得慢一些。沿著來時路,暮然回首,抵達以前,都算風景。吹拂的氣流收束你的淚,不能放鬆的面罩與鬆緊帶,在臉上燒灼出疼痛與撕裂,劃下生與死之境。你選擇了在境內掙扎,企求燃燒的時鐘,不要停下來。
你躺的床是一座危城,我是看守的士兵。在呼吸器與管路形成的界限裏,什麼也不失去,什麼也帶不離。可是活著是痛苦的,對於加諸己身的種種,都得概括承受。肉身能夠忍受多少疼痛?能承接多少傷害?疼痛來自己身與家人的渴望;但是傷害呢?
或許,溫柔與悲傷是同一種質地;而愛與傷害也是。所有我愛的人,皆賦予了傷害我的權力。我以為這是抵禦外侮,實際上我在砍殺自己。
「這要戴到什麼時候?」你問。
「如果你的呼吸改善,血氧變好,就能拿下來。」我說。
絕大多數,這都是善意謊言;末期病人能夠成功脫離BiPAP的機率很低。這形成了一個漂浮而微妙的處境:病人不會因為用了BiPAP而改善疾病,卻也不會因呼吸衰竭而死亡,至少近期不會。但也就只是不會死而已。隨著時間流逝,併發症會逐一顯現,就像砂礫中的尖石、湍流下的暗潮。也許是好不了而日漸加深的壓傷,也許是吞下太多空氣的氣脹,也許是氣流帶來的不適。當治療看不到終點,而苦痛綿延不絕,甚至連出院或下轉都成問題,我不太確定病人與家屬是否能理解:延後死亡時間與病況改善而存活的差異性?或許,即使是延後死亡,對深愛病人的人來說,也是彌足珍貴的。但若能再選擇一次,還願意經歷這一切嗎?
你懇求妻子,而妻子來懇求我;只是付出的代價不能收回,我只是看守的士兵,不是國王。愈是相聚,愈是明白,別離即將到來。還有許多未竟之語,擱淺在氣流中,面罩下我聽不清。溫習歎息、溫習遺憾,危城裏滿足不了對家的想像;至少,有深愛之人陪伴,就不至於流離。是什麼維繫了你?比如日曆上的那一頁,比如還不明白正在發生什麼事的孩子的笑聲。
在曾經豐饒之地,時間愈走愈遠。有些傷是不會好的,像是身上的壓傷,或正在失去的心碎。要跑得多快,才能逃離?要努力多久,才能休息?這場夢境太過真實,能不能選擇一點一滴地清醒?有些愛不一定溫柔,有些病無法等待痊癒。
如果選擇在這裡停留,你的世界會不會比較安寧?時間沒有把我們變成更好的樣子,只在心土種下生根的寂寞。世間原是重逢的少,別離的多。我不能定義你的生命,我不能決斷這一切是非;但從你身上掉落的吐息,我拾起、拼湊,我感覺你會變得比較合理。
是什麼令我們的生命意義非凡?形體會逝去,但愛會留下來。只要還能記憶,心就不會死去。等到我們都經歷了千山萬水,等到天氣晴朗時,我們還能來到你面前,什麼都放下,什麼都原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