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如圓,終點亦是起點。
某次半夜睡眼惺忪的推著機器走過黑暗的長廊,準備去加護病房幫胸痛病人做心電圖。夜半時分,在那幽暗的長廊裡,加護病房感應門緩緩打開,滿室刺眼白光流瀉,恍若又跌入好多年前的那時候——
曾經也是醫護人員口中蒙昧的一群:念佛機與佛珠是標配、深信朝床磕頭可以趕走冤親債主,符水擦身與衣物收驚可以鎮魂,用某種仙人掌汁可以讓腦出血的病人醒來。那時請醫護人員幫忙的時候被拒,心頭鬱氣難吐,多年後角色對調才可以明白當初的自己有多無知。但也因為這些契機,才促成後來走上這條路。成為醫者以後也因此對家屬有多一點同理心。因為,在任何時候,我們都有可能醫病角色互換。活下來的家屬可能終生要面對選擇的桎梏?是不是選擇了不夠信賴的醫師/醫院?當初為什麼沒有給某種自費針劑/手術?為什麼選擇要救/放手?前因後果種種選擇,讓人餘生反覆琢磨不得安寧。
輪訓內科值班,最怕不是要插中心靜脈導管、插管聯絡加護病房(其實當然也怕啦)而是病人預後差,可能要談DNR。講到簽署預立安寧緩和醫療暨維生醫療抉擇意願書,總有一陣顫慄爬過我的後頸(好怕對於病情過度樂觀的家屬)。到底有誰能夠決定一個人的人生到底圓不圓滿呢?到底是不是活夠了呢?家屬什麼時候應該要放手呢?後來明白,醫療的有限卻是靈性的無限。當死亡如此靠近時,才能夠看清楚生命的本質。
還清晰的記得在安寧病房值班遇見的好多病人。姐妹情深的盧小姐,姊姊有財務問題愛亂花錢,因此她選擇勞保月退以周濟其姊。沒想到才剛退休,就意外發現罹癌、剩沒幾個月的生命。為此她不願意放棄,嘗試了各種療法,希望能活越久越好,但還是不敵病魔侵襲。最後那段日子,即時再不甘心,她也將磨難當作養分,將病苦、悲傷、恨意都轉化為肥料,盡力將剩餘的人生開出美麗的花朵。熱愛生命與上海民國劇的陳媽媽,即使肺癌積水很喘很痛卻不願意打嗎啡、怕臨終的時候是以混沌狀態離世。對此,她的女兒勸說無效後常常在病房對醫護人員亂發脾氣。再後來,終於可以理解,女兒發脾氣只是一種愛的表現:無法放手,無法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。病人及家屬面對臨終時常常心態反覆,在接受與不接受中擺盪。但眾生平等,生死終有時,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好好安排道別、和解及圓滿的完成心願,也是一門藝術。
佛陀在《雜阿含經卷》曾列舉四種馬,比喻四種人悟入佛道之層次。第一種良馬僅須看到鞭影就能開始跑;比喻聽聞遠處村莊有人遭受生離死別之無常苦,便能感同身受者。第二種良馬比喻眼見同村之人之老病死苦,就能生怖畏之心而珍惜生命者。第三種良馬則比喻眼見親近之人受老病死苦才能知。第四種則是駑馬,比喻自身親受之老病死苦才能把握時光之人。謝謝我曾照顧過的病人、及家人教我的一課,讓我懂得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刻。
不知生,焉知死。生死學大師伊莉莎白・庫伯勒曾說,死亡其實是人生的一部份,如果這一輩子活得不好,就不可能安詳地死去。我也看過一些令人深刻的病人,即使病情難纏,仍然堅持每天更換鮮花與衣物,最後靜謐安詳的在眾子孫環繞之下走完最後一程。病人的生命如同天上千百萬顆星星中的一顆,突然發射出一道燦爛的光芒,轉眼消失在無邊無盡的黑夜。每一位病人(或生命中的過客)都給我們帶來一些啟發。我們在過往的生命旅跡中短暫交會、互相陪伴前行,但共行的路終究面臨終點,只能懷抱感謝的心情道別,再度經歷各自前方的不同旅程。
人生極為奧秘,兜兜轉轉磕磕絆絆許多年後,我繞回了原點,披上了白袍。心底有許多病人的名字與故事,那些失去與感傷,讓我學會在恐懼憤怒中看到了愛的本質,在道別前學會珍惜。印度獨立之父甘地曾說過:「宛如明天將死般活著,彷彿永遠活著般學習。」行醫之路尚淺,期許自己能夠持續精進所學,永保初心。